刀口向内,那些被内卷吞噬的汽车打工人
“人生海海,劈浪前行”,这是张亮去年通过某自主品牌的校招,入职第一天换上的微信个性签名。
在进入之初,他对自己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最初,还是很希望自己能好好在这个平台发展自己,但后来总是感觉很疲惫,很想逃”。
张亮的部门会有加班时长的排名,排名倒数的员工,会在开会的时候拉出来点名批评,有些领导还会直接破口大骂,大家虽然对此多有怨念,但丝毫不敢表露,战战兢兢,夹着尾巴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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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长一段时间,张亮晚上没早过十点钟下班,十一二点钟下班也是家常便饭,很多时候,回家之后还要继续工作,晚的时候,会到凌晨两点多。此外,周末也几乎没有自由支配的时间。
“周末都是要随时待命的,所以我很少规划一些户外娱乐,休息时间几乎都是在家里,外出旅游就更是奢侈,有时候,陪女朋友出门逛逛街,领导的一通电话下来,就得赶紧回去加班”,张亮戏称自己像是“卖给公司”了。
如此程度的加班,不仅没有经济上的补偿,还面临扣钱的威胁。在张亮的手机里,设置了5个提醒下班打卡的闹钟,分别为6点、9点、10点、10点半、11点。
他解释到:“这都是为了防止漏打卡设置的,因为要统计加班时间,所以大家一般都是最后打卡,但很多时候,加班到很晚就很容易忘打卡”,张亮公司规定从第二次打卡异常开始,每多一次就扣0.5%的绩效,而且领导们一般为了自己不被影响,一次之后也就不会再批。
“培训时天真的以为到点就可以下班了,结果忘打卡闹钟越设越晚”,张亮补充道。
而面对这些赤裸裸的压榨,张亮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无奈地表示:“那能怎么办呢?现在汽车行业想找个合适的工作也不容易,只能是跟着节奏卷起来”。
张亮口中的“不容易”,是由无数个裁员信息堆叠出的现实困境:
威马和爱驰这类新势力的垮台自不必多说,销量下滑的传统车企日子也不好过。裁员,成为降本增效最直接的手段。
5月初,就传出福特开始在中国进行裁员,人数超过1300人,按照N+3来赔偿。到了6月中旬,福特中国又进行了新一轮的裁员,为了防止突发情况的发生,现场甚至还安排了安保人员进行秩序维护,涉及到的是位于南京福特汽车工程研究公司的福特亚太研究中心,离职员工按照N+3+5000xN的最高赔偿标准进行赔偿。
7月中旬,广汽三菱也加入裁员大军,《致广汽三菱全体员工的一封信》中表示,目前广汽三菱产品销售远未达预期,经营陷入困境,于6月份正式进入临时停产阶段。与此同时,广汽三菱将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人员结构的优化,并尽最大努力依法依规保障员工的合法权益。
7月底,广汽丰田又称鉴于当前生产水平,已提前终止约1000名派遣工人的合同。
除了直接裁员外,调岗也是变相劝退的一种常用方式,悦达起亚从6月开始执行管理层轮休方案,轮休期间第二个月起,按当地最低工资标准发放薪资,且暂停各项福利待遇,第一批轮休名单包含130余人,主要为管理职。
为了节约裁员的成本,休假发最低标准工资、调岗至无法发挥自身价值的岗位、一岗位多职责等操作在车企里屡见不鲜。
陈阳就是“变相裁员”的亲历者,他在某合资品牌待了5年,今年5月份,他们公司已经裁掉了一批人,内部因此人心惶惶。
“卷”,成为留下的人唯一能做的事。
“大家都怕被裁,工作时间非常长,经常是晚上十一二点,办公室还有很多人在加班,但这种加班大多是无效的,就是在那玩手机,看视频,凑工时。”陈阳表示,5月份裁员之后,公司进行了大规模的重组,虽然没有明显的裁员动作,也没有直接的降薪,但是身边离开的同事丝毫不见少。
“我们小组,从最初的12个人,到我离开时,差不多2个月时间,只剩6个人了”,这无疑让人疑惑,不裁员,不降薪,为什么人员减少的速度还如此快?
陈阳完整地讲述了他离开的过程,6月份,面对刚过去不久的裁员风波,大家为了不被裁,开始各种卷工作,不断内耗,分内的事已经不能够满足了,大家都追着项目赶。
但是在月底评绩效时,却依旧有好多人没能达标,“以前大家都只是正常的完成工作,都不会存在不达标的情况”,陈阳说一个月下来,已经有3位同事因绩效不达标而调往其他岗位了。
而那些被调岗的同事,一般坚持不了一个月就会主动离职,“调岗的时候,说的是暂时过渡,补充一下其他岗位空缺,但哪有将技术工调去做操作工的?”陈阳有些愤愤不平。
“能留下的人也千万别高兴的太早”,陈阳透露,由于人员的减少,工作量却反增不减,绩效标准也越来越难达到,而绩效打分与工资直接挂钩,“我们经常是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还很有可能拿不到一个人的钱,压力特别大,而且形式主义越来越重。”
陈阳直言:“上午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开会,向各种领导汇报和领教。大多时候,这些会都没有实际意义,一早上几乎干不动什么活儿,很有可能以领导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成为一天的开场白。”
直到下午三四点,大家才会正式进入工作状态,一直工作到晚上八九点,“效率还是得再高点儿,争取更早点到家”,陈阳大部分时间是在晚上10点多到家,赶项目时,十一二点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并且,加班是没有加班费的,工作日加班满3个小时有13元餐补,周末是满8个小时才有13块餐补,陈阳和同事喜欢拿这件事调侃:“合着,周末1块6毛2分5一小时了”。
“我入职时,合同上写着的还是双休,后来公司发展更快了,要加班也不是不能理解”,但陈阳反对毫无意义的加班,“之前,周六哪怕是在工位坐着玩儿,也得来,现在好点儿了,还能给你塞点没有意义的事儿”,说完,他自己都觉着这句话可笑。
在这样的工作状态中,陈阳又坚持了一个月,最后也没能逃脱被调岗的安排。“你最好是自动离职,不然你后面仲裁,以后找工作背调啥的也对你不好”,HR对陈阳说。对此,陈阳笑称之为“最温柔的威胁”。“那我受不了,就提离职了”,陈阳主动给这份工作画上了句号。
与陈阳拥有相同遭遇的还有身处某传统车企工厂一线的操作员杨天,但与陈阳不同的是,上有老下有小,老婆专职陪读,自己独立扛起经济重担的杨天承担不起被裁员优化的代价。
在采访中,他不止一次表示:“这里多好,走了没人要了,上哪拿这份工资?”对于加班,杨天的态度也是多多益善,“如果一天只上8个点的班,钱太少了,在这加班有加班工资,按照我们这的最低工资水平给加班费。”
杨天表示,一般情况下是一周休一天,但如果碰上工厂很忙的情况,休息的时间就更少了。
“我们本来是8点钟上班的,但是每天7点45就得到,因为7点50就开线了,中午本是有一个小时吃饭休息的,但实际上只有40-50分钟,最怕的还是晚上加班差那几分钟满一个钟”,面对我的疑惑,杨天解释道:“加班费需要做足整整一个小时才算,哪怕差几分钟,这一个小时也是一分钱没有。不然,这50多分钟就完全白干了”。
因此,杨天和工友们最“恨”的就是领导在50左右的时候喊停了,活刚好做完是没办法,但是很多时候,上级领导为了不计加班,减少自己部门的支出。就算产线上的活就剩一点没干完,也会踩着点直接喊停。“有一次,我亲耳听到车间主任对我们那个组长说‘9点50了,停线’”,杨天有点愤愤然。
但杨天的遭遇并不是个例,在降本增效的大刀面前,加班费、下午茶、季度奖、年终奖、高温补贴的克扣都会成为部门领导的KPI,管理层的压力被层层传递到最基层的员工头上,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与大家印象不同的是,不只是销量下滑的传统车企在通过裁员等方式来降本,处于上升期的新势力同样需要应对人数暴增带来的组织架构调整,李想在微博透露,目前逼近2万人的理想汽车团队正在全面学习华为的组织架构和流程,而一年前,这个数字还是1.2万。
同样的,仅2022年一年,蔚来增加的人数就超过了1.1万人,李斌曾经明确表示,人效将成为重中之重,提高人效并非减员或关停项目,而是追求同样的人力带来更多的产出。
特斯拉在这方面则更为直接,在美国政府取消对搭载产自中国电池的车型补贴后,上海工厂电池在美国的订单因此而锐减,特斯拉直接大手一挥,裁掉了电池组装一期工厂接近一半的员工,大部分员工拿到N+3的赔偿,小部分转岗到其他部门。
在这样的环境下,延长工作时间、互相内卷几乎不可避免。
李青作为某新势力的老员工,见证了该车企从诞生到如今月销破万,扎根一线销售的李青对“卷”有不同的感受:“刚来的时候那种卷是大家为了把一个产品做好心甘情愿加班,现在的卷更像是完成任务,别家有什么样的门店管理政策,我们就立马搬过来运行,也不管实际效果什么样。但其实很多是不互通的,情况也不一样,乱卷反而会打乱现有的节奏。”
每天晚上,李青的门店都会举行复盘会,对销售人员进行二次问答培训,问题事无巨细,小到扶手箱的设置和意义,大到两款竞品的市场宏观对比。“有个小姑娘第一天来工作到快半夜12点,第二天还要人家早早来打卡,她受不了直接就辞职了。所以人员高流动性是必然的。”
李青透露,销售门店有一张城市所有在职员工的销量表(按销量从上往下排序),而且旁边还有该员工的在职时间,在他们门店中,最长的是待了一年的店长,然后就是6个月以上的几个主管,剩下的就是6个月之内的了,其中不足3个月的比例能高达70%。
“很多都熬不过一个月,因为现在销量任务越来越重,上头给的压力也大,不会给适应的时间,来的第一个月就要求在一周新人培训的时间基础上完成和老员工一样的月销售目标,这个其实既不公平,也是对于动辄20天的面试沟通成本的一种浪费。但没办法,大家都在卷,你不这么弄,就会被淘汰。”李青这样解释道。
在科幻小说《三体》里,有一个关于“内卷”有趣的理论,十分适合用来当作结尾:无论何种文明,生存始终是第一需要,十维宇宙起初非常完美和谐,但因为内卷引发的战争,不断向下降维,直到现在的三维宇宙。
宇宙不灭,内卷不止。